79岁的大野庆人:“我不能停止舞踏,因为人间的痛苦没有停止。”
“我这辈子不可能成为一个舞蹈家。”
66年前,13岁的大野庆人摆动着僵硬的肢体,和父亲大野一雄学习古典芭蕾。
他深感自己没有天分,无法表达舞蹈的柔美,于是打算放弃,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这么想。
直到遇见舞踏。
▲ 大野庆人
舞踏,是异于寻常的美学表达。
二战结束后,“去西化”的日本沉浸在建设新世界的狂热中。舞蹈界也认识到日本人天生身材矮小,无法淋漓尽致表现芭蕾的修长线条。
舞蹈家土方巽和大野一雄找到了一种肢体扭曲、表情夸张的原始自然表现方式:舞者周身敷抹白粉,弓腰折腿,蠕动缓慢,或满地翻滚,脸部扭曲极度痛苦。
这便是舞踏,某种程度上,它是当时日本时代精神的产物。
▲ 土方巽和大野一雄
“暗黑舞踏”的创作能量,正是来自大野一雄和土方巽,处于光谱两端的个性。
两人都经历过战争以及极端的贫穷,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,但人格特质截然不同。
大野一雄认为自己代表光明,而土方巽则是黑暗,这两个极端都是创造舞踏时不可缺少的特质。
▲ 土方巽
▲ 大野一雄
1959年5月24日,土方巽“暗黑舞踏”的代表作《禁色》首次演出。
它根据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改编而来。由一个男孩和一名男人共舞演出,表演中直观地表现了暴力、色情、同性恋等内容,当一只活鸡在男孩俯卧着的躯体上被“绞杀”之际,全剧达到了最高潮。
甚至有观众不堪忍受如此残忍的表现方式,起身离席。
▲ 大野庆人和父亲大野一雄
年轻男孩的饰演者,便是大野庆人。
“当时我21岁,那是我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舞踏,土方巽先生让我把鸡用力夹住时,很多观众以为鸡死了,其实没有。”
“鸡预示着生命,土方巽先生从小生活在秋田县,鸡是重要的食粮,不会轻易杀掉。先生想通过这种表演形式,让观众直面生命残忍的逝去,才知其可贵。”
▲ 大野庆人《花与鸟》--“兔子的舞蹈”
大野庆人一直跟随土方巽学习,他的身体僵硬,土方巽先生反而让他把身体变得更硬,并努力变现出身体各部分的僵硬感。
“土方巽先生说我是都市的孩子,腿是钢筋水泥做的,所以要表现出城市坚实有力的感觉。”
▲ 大野庆人作品《花与鸟》
“在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舞蹈,想要放弃时,是土方巽先生,让我找回自信,并对舞台更加坚定。
以前没想过,让我如此自卑的事,最后成为我毕生的骄傲。”
“跳舞吧,只要还活着。”
“我父亲大野一雄直到100岁,还在继续跳舞,双腿瘫痪后,仍然在病床诠释死亡舞蹈,直到生命终结!”
在大野一雄的世界里,舞蹈是一种对“自己”或是“生命”极为珍惜的心情。随着岁月消逝,肉体日渐衰弱,终至死去,但是,精神却会不断地往上提升。
▲ 大野一雄
“父亲教会我最重要的东西,便是生命的珍贵与沉重,放开舞蹈很容易,小心谨慎很难,细致地舞蹈,就像对待生命一样认真。”
为了减轻体重,长年节食的大野庆人曾经患上胃癌。
很长一段时间,不得不忍受练舞和手术的反复折磨,后来才慢慢康复。
▲ 大野庆人麓湖·A4美术馆演出前 摄影:原画册 韩松
“胃癌期间,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震撼的体验,我感受到了生命最美好的东西,
就是活着。”
“行走”在舞踏中意味着“生”。
我们从舞踏里隐隐感受到的生命悲喜,都是在“行走”里获得的。
土方巽曾评价大野庆人为“毫米舞踏家”。为了启发大野庆人,曾让他走出一个“悠久的4000年历史”。
大野庆人想:我的一步应该是一毫米。我回想着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的日子,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。
这一切,都包含在这极其微小的一步里了。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中发生的零零总总,全都包含在这“4000年”里。
▲ 大野庆人作品《花与鸟》
“如果你不接受衰老的事实,你就难以活下去。”
在英国作家T.H.White的小说《永恒之王》中,年轻的亚瑟王曾被教导:
“你会变老,晚上躺在床上觉得生命在流逝,你的身体会控制不住地发抖,你错过了真爱,还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被那些疯子毁掉......”
深受父亲影响的大野庆人并不这样认为,他享受衰老,今年79岁的他,从未停止舞蹈。
“年轻时,我在和衰老抗争,接受衰老的事实后,发现它也是美的,努力去表现衰老,也是对生命的诠释。”
▲ 79岁的大野庆人先生 摄影:原画册 韩松
舞踏,是沉入地下,又巍巍立起的生命。
大野庆人在中国西南的首次演出,呈现于成都麓湖·A4美术馆。
麓湖·A4美术馆所在的麓湖艺展中心,是由被誉为“大地建筑之父”的美国著名建筑师安托内•普雷多克(Antoine Predock)设计而成,当时他已80岁,和大野庆人一样,他们都在用各自的作品诠释对生命的理解。
这是大野庆人第二次来到中国,带来他的舞踏作品《花与鸟》。
“花是静止柔美的,鸟是灵动的,它会愤怒,会歌唱,他们都是生命。”
《花与鸟》是大野庆人先生的独舞作品,也是他向父亲大野一雄及恩师土方巽的致敬之作。
作品中融入了土方巽先生去世前一年,为大野庆人编创的三个独舞。以及父亲大野一雄的代表作《拉·阿根廷娜颂》片段。
此外,还展示了日本摄影大师细江英公1960年创作的实验影像《肚脐与原子弹》。
黑白的影片中,裸露的身体、紧张的肌肉、孩童、沙滩、海浪、原子弹、蘑菇云。
人们快乐、争抢、奔跑、怒吼、悲嚎、最终绝望走向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。诞生、死亡、恐惧、遗忘,生命必然痛苦。
花与鸟,满目疮痍的悲痛背后,是悄然苏醒的人间。
战争或海啸,留给人类的只有无力的呻吟。大野庆人在演出中时常祈祷,为每一个家庭,每一个受过伤害的灵魂祈祷。
“我们能做的,只有祈祷。至少,我们还可以祈祷。”
面对生命的逝去,大野庆人倍感担忧与怜悯,每一步都缓慢谨慎,从手指之间到小腿肌肉的紧张感,都是对死亡的哀悼,与生命的敬重。
“我想化身为一只儿时追逐过的兔子,在海边徘徊起舞,向着阳光歌唱祈祷。”
“灾难让人们的生活千疮百孔,至少兔子(因为可爱)给世界留点希望。”
舞踏,是隔绝生死的共舞。
当被问及:最想要谁来看今天的演出?
79岁的大野庆人没有丝毫犹豫:“我父亲,并且他一定会来。我一直相信,在每一个空间演出,在世的人,离世的人终会聚在一起,因为他们共同渴望生命,渴望和平。”
然而,父亲真的“来了”。
谢幕后,大野庆人带着人偶再次出现在舞台,手指控制着人偶的肢体形态。自己的身体也随之起舞。
人偶便是父亲大野一雄,大野庆人以此方式,与父亲共舞,怀念的同时,向父亲致敬,观众一片泪目。
“人们告诉我最好的事情。
“就是他们看我演出时哭了。理解并不重要,也许不能理解更好,只需对舞蹈有所反应。
“这是我父亲的期望,也是我的。”
舞踏,是身体的艺术,他包裹着痛苦留下的记忆,挥之不去,难以释怀。又同样赋予生命的希望,沉重到地底下,轻盈地开出花来。
歌德曾这样诠释艺术与生命:“除了艺术之外,没有更妥善的逃世之方;而要与世界联系,没有一种方法比艺术更好。”
我们一直在逃避的,我们终究逃不过。
演出结束后,大野庆人被太太和女儿搀扶着走下舞台。
66年过去了,曾经差点放弃舞蹈的大野庆人,已成为舞踏大师。
79岁的他还在舞蹈,用衰老的身体和跳动的灵魂。为逝去的生命,和纷乱的人间祈祷。
“我不知道我还可以跳多久,我不能停止,因为人间的痛苦没有停止。”
-END-
🕙 2017年9月22日
📍 成都麓湖·A4美术馆
📖 大野庆人先生在中国西南的首次演出
策划/牧之、卉芝
撰稿/卉芝
摄影/原画册 韩松、满足视觉 詹田力,或由麓湖·A4美术馆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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